作者：杨恒均 2012-12-19
星期三
各位，莫言先生靠讲故事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靠讲故事获得了好几个博客最有影响力大奖，虽然不是同一个级别，人家走向世界，我走进中国；人家有一百多万美金做奖励，我最好的待遇是被请去喝喝茶；人家坐头等舱到欧洲发表演讲，我坐在马桶上给你们写感言……但毕竟都是文字工作者，都讲故事，所以，在感谢读者与网友，感谢凤凰与腾讯等网站后，请允许我再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这是我的亲身经历的一件事，发生在半年前香港半岛酒店的西餐厅里。当时，一位有传奇经历的亿万富翁经朋友介绍找到我，客气地对我表示敬意之后，希望我能帮他写自传，或者给他的自传出一些主意，增添一些亮点。他希望自己的故事能够像我的博文一样吸引人。他说，他经历的事比我博文中讲的那些故事要精彩得多。于是，我请他说说自己的主要经历。
他说从12到15岁，他前后四次偷渡香港，最后一次成功登陆香港后，从学徒做起，吃了不少苦。说到艰难处，眼圈都红了。攒了一点点钱后，他回到内地准备做点小生意。他说，常常为了搞关系而对大陆干部低三下四，像孙子一样卑躬屈膝。有一次在饭桌上，他和一位管纺织品配额的官员喝争执了两句。那领导大概也喝得有点高，激动起来竟顺手抽了他一巴掌。他当时一下子被抽傻了，不过很快就清醒了。酒醒后的他不但没敢还手，甚至没敢露出不快。经过几秒钟判断后，他当即决定把自己另外半边脸也迎了上去。因为他担心那位能决定自己生意成败的领导还想顺便抽自己另外半边脸。
这位商人提高声音说，我就等他抽回来，整整有一分多钟。他叹了一口气，端起可能是世界上最贵的咖啡，沾了一下嘴唇，幽幽地说，能忍过来的，就能够成功!那次抽我一巴掌后，我得到了一个单，至少赚了一百万。讲到这里，他脸上泛出成功商人的光芒。我问他现在生意有多大，他说不多，大概有五亿左右吧。
“五亿资产”，我愣了一下，接着听到他说，杨先生，如果由你主笔，我给你三十万，可以不落你的名字，但我要你把我的奋斗历史写活，还要写出我每个阶段的想法，就是思想。就像你博文里写的那些小故事一样，每个小故事都能带出一段思想，让人看着看着就被吸引了，就被感染了。让像我这样没有读过多少书的人也能看进去，也能喜欢。怎么样？
我婉拒了，不是因为他的经历不够传奇，也不是他给的钱不够多，而是我认为至少得花四个月写这样一本书，且要听他讲述整整一个月的故事，不得不停下我的博文写作，对不起我的读者，也不太划算。他看我没有答应，先是吃惊，后是不快，他收起刚才回忆自己经历时的谦卑，转而咄咄逼人地问道：你现在一个月赚多少钱？你现在搞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值得吗？文人都是太清高，为了赚钱，我可以让人抽耳光，你怎么就不能帮人写写自传？
我也有些不快，但仍然心平气和地解释，你应该能够找到人帮你写，据我所知，香港像你这样的富翁至少十万以上，大陆可能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都不止，很多人都出了传记。至于我，真不是装清高，而是要继续写不能赚钱的博客。我喜欢写博客，就像你喜欢赚钱一样。我喜欢利用博客传递一些其他平台无法传递的理念与想法。我很满足。
大概发现自己白请了一顿昂贵的西餐却没有什么效果吧，没有达到目的的他很有些不耐烦，临走时他完全以一个成功人士的口气居高临下地丢下一串话：杨生，你有才华，关系也不错，我就搞不明白，你为什么只写博客？你为什么不努力去做一些更有意义，更能赚钱的事呢？不要告诉我，你不想赚钱，你不喜欢钱，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这样的人。你知道那位抽我耳光的大陆干部吗？后来见了我，就像一条哈巴狗一样，围着我转。因为我有钱了。
离开半岛后，我会在两天内忘记他的名字，然而，却忘不了他说的话。那天如果他开价100万或者50万甚至40万，我也许会接受，毕竟每个人都要赚钱养家糊口，更何况，我得赚钱养活自己的博客写作，有了这一百万，我可以不用工作而继续走遍中国，写我的路边谈话。但很显然，他不认为我值这个价。他是商人，对货品与人的价格非常清楚，正如他说的，那一个耳刮子，至少让他赚了一百万。
在我看来，我已经非常努力地追求自己的事业与理想了，可在他看来，我好像完全是误入歧途，走在一条邪路上。从一个商人的眼光看，他也许是对的，早在20年前，他还在把脸伸出去给人抽的时候，我那时就经常光顾这个酒店里最昂贵的餐厅，但20年后，如果没有这样的老板请我，我还真舍不得进来了。这对我来说本是非常正常的，是我自己的选择，因为我有了新的追求与理想，我不再以财富作为自己人生的唯一追求。
可我周围的人，包括亲戚朋友，有几个人能理解？更糟糕的是，你还不能解释，说多了，他们说你“虚伪”、“装B”，这个国家里，好像凡是不以“权钱”为目标的努力都是“装B”，都是“虚伪”。权与钱几乎成为评判一个人事业与追求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准。于是，当有人发现我写了七八年的博客后，第一个问题往往是：不赚钱为什么写博客？美国（或者中共）一定给你钱吧？你是想写出影响力，然后靠影响力赚钱吧？
那天，我没有告诉他，如果想赚30万，对我来说，当然也有一些路子。不瞒你说，我曾经就是他故事中那些让他低声下气的干部之一。他的故事中有我，我的故事中也有他。但是，为啥我能理解他赚钱付出的代价，他却无法理解我为了让更多像他一样的人更好、更有尊严的赚钱而付出的努力？
这也难怪，你去看看这个国家的监狱，里面关押的罪犯近三分之一是因为感情问题而犯罪，另外大约70％的罪犯是因为钱财而入狱，他们为了钱贪污腐败锒铛入狱，为了钱铤而走险，甚至杀人放火，拦路抢劫、入屋盗窃。在中国的监狱里，虽然也有因言获罪的，为公益与大众利益抗争的人，但相对于其他种类的犯罪，以及几千年文明历史与13亿尚未得到一些做人权利的中国人来说，比例少得让人感到羞耻。
这个国家，大多数人虽然讨厌贪污腐败，但为数不少的人内心都是多少有些羡慕贪官污吏的。一边痛恨贪官污吏，一边想把自己变成贪官污吏，已经成为这个国家的一大特色。谁都清楚，按照目前公务员的工资和福利标准，其实并不比一般公司职员的待遇好，但考公务员的门都被挤破了，因为年轻人是在赌博，是在抢购权力的彩票。在这种体制下，当上公务员，才可能在将来拥有权力，才有可能搞权钱交易。
我尊重商人，他们创造财富，解决就业，是社会繁荣最大的功臣。我自己就有很多商人朋友，他们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刻苦勤劳，最终成为成功人士。这种成功人士比比皆是。但只有在这个国家，那些权钱勾结、不择手段牟利的商人才能成为道德楷模、众人效仿的榜样与青年人追求的人生目标。
可悲的是，我却很少看到有为了大众的福利，为了建设一个更好的国家与社会而如同商人逐利般忍辱负重、持之以恒的人。当然更可悲的是，商人要想赚钱，还得向权力下跪，赚钱后还得赶快把子女送到国外；而掌握权力的人则整天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一边要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一边还要防民如防贼。
半年前那位商人的故事以及对我的质疑，至今言犹在耳，我有时也会反思，我们的理想还如此遥远，会不会同我们的韧性、意志与决心有关？那位商人被人抽了左脸而伸出右脸，最终赚了一百万。如果能够推动自由、法治与民主的中国向前走一小步，条件是你少赚一百万，或者让你伸出自己的左脸，你是否愿意呢？
不用告诉我答案，这个答案可能是抽打在国人脸上的一记响亮的耳光。好，再次感谢网友与网站对我博客的青睐。我有自知之明，我获奖不是因为我写得多么好，也不一定是因为我写得多，而是因为我像个傻子一样，坚持做一名博客里的守望者，人家抽了我左脸，我还伸出自己的右脸……
杨恒均 2012-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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