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依然是一名台湾人

杨恒均  2009-08-20  星期四

 

2008年3月22日晚，我和一帮朋友聚精会神地盯住电视机，当看到台湾大选结果出来后，既不是蓝营也不是绿营的我们却忍不住的激动。那天晚上，我通过手机给好朋友们发了只有一句话的短信：今夜，我们都是台湾人。

今夜，当我打开电视机的时候，我看到去年3月22日当选“总统”的马英九在镜头前泪流满面，向台湾人鞠躬致歉长达七秒钟。虽说去年我宣称“我们都是台湾人”的时候，主要是因为目睹到一场实实在在的民主选举发生在中国人的土地上，但毋庸讳言，清新形象的马英九取代了贪腐无能的陈水扁，也是让我感觉台湾离我更近的原因之一。

但就在8月8日台湾风灾水灾发生后，从屏幕上多次看到马英九救灾的迟缓和无能，想起他上台一年多以来政绩也乏善可陈，两天前我写了一篇批评马英九的文章《马英九比不上陈水扁的地方》。这篇文章上到凤凰、搜狐、网易、和讯、腾讯、天涯、环球网、博客中国与博客日报的网站或者博客页的头版，也引来一些朋友的信件。有一位好朋友以嘲讽的口气写道：你批评过李登辉“总统”，又痛骂过陈水扁“总统”，现在连马英九“总统”也不放过了？这位朋友善意地提醒我翻阅一下我过去两年来写台湾政局的文章。

于是，我翻开自己的博客和小说，把写台湾政局和领导人的博文和章节都调出来。我惊讶地发现，仅仅在过去两年，我就写了近十万字的文字对台湾最高领导人评头论足、冷嘲热讽。

重读这些文章，我的思维有些滞涨了。在一个中国的原则下，我可以以文学的语言喊出“我们都是台湾人”而不会遭到“汉奸”的下场，正如我出生在湖北，拿着海南的身份证，却住在广州，流窜于北京和香港之间一样，我可以说自己是广州人，也可以说自己是湖北人，还可以说自己是海南人，我也当过四年香港人……但此时此刻，我却感受到自己更像一名台湾人。

今夜，我却有很多理由把自己当成台湾人，例如台湾遭受罕见的风灾水灾，民众生命财产损失惨重……去年当四川大地震的时候，台湾民众伸出了友爱之手，今天，当他们遭受灾难的时候，我用自己的文字让我和他们站在一起，难道不是我一个写作者应该做的？但这却不是我今夜感受到自己依然是一名台湾人的最强烈理由……

我没有在台湾住过，也从来不是那里的居民。我在美国和澳洲等西方国家居住超过十年，但迄今为止，我几乎没有批评过美国和澳洲政府，更不用说他们的总统和总理了。我写了一篇流传甚广的博文《我为什么不批评美国》，揭示我不批评美国却一定要批评中国的理由。因为，我很喜欢美国，但却没有喜欢到我去把自己的精力和才华放在批评她身上的地步……

面对眼前如此多篇批评台湾政府和领导人的文字，猛然回首，我幡然醒悟，对于一个以批评为己任，把批评促进其进步当成爱国的写作者，我其实早就不把自己当“外人”，我早就是一名享受“宪法”赋予的权利，可以批评中国人的政府和领导人的台湾人——一名台湾的中国人，或者中国的台湾人！

我批评台湾领导人，比起台湾以批评为己任的写作者和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们来说，很可能不得要领，也并不对我无权投票选举的台湾“总统们”有实际的影响，对台湾的政局不一定有真正的促进作用，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批评台湾那些当权者，难道不也是给我自己一个机会？是的，是台湾给了我一个机会：在这种监督和批评中国人的政府中，作为一名写作者的我在互动中学会如何当一名公民——中国的公民。

生长在中国，去监督和批评遥远的美国政府，你是国际时评家，称不上中国公民；而如果你躲在美国，批评和监督中国政府，也和“中国公民”四字无缘；至于旅居在美国而以批评和监督美国政府为己任，你也许是一名合格的美国公民，和中国公民相差甚远……能够在中国的土地上监督和批评中国政府，那才是一个中国公民最基本的要求。而今天的台湾，却在不知不觉中，给了我这种公民的感觉……

想一想上下五千年中国的历史，有哪一个有良心的中国知识分子能够像我今天这样畅所欲言、肆无忌惮地批评一个中国人的政府和最高领导人？正是在这种以批评和监督为主的互动中，让我们第一次看到最高领导人不再是生杀予夺、翻云覆雨的独夫民贼，而是可以被制度控制、被民众监督和质疑，被通常是由他们自己制定的法律送进监狱，迫使他们做错事了就在电视上向“屁民”们鞠躬致歉……这一切，让“人民最大”和“人民公仆”不再是含泪的微笑，不再是网民的恶搞！

我原本以为自己批评台湾的文字可以提升台湾的民主品质，直到今夜，我才终于意识到，台湾那套允许我批评最高领导人的制度，也一直在提升我的民主素质。有台湾的存在，让我知道政府是可以监督，“总统”是可以批评；有台湾的存在，让我知道，几千年的集权专制是可以结束的，公民社会是可以形成的；有台湾存在，让我知道中国人不一定要移民到外国人的地盘上才可以行使一名公民的权利……

今夜，风雨无阻，我依然是一名台湾人！

杨恒均  2009-0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