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崇义 2025-01-19
好友文森在杨恒均被捕后，为传播他的博文和自由民主观念，收集了他多年来散见于海内外的全部文章，创办了《杨恒均文集》网站并邀请我作序。我因俗务所累，一延再延，直到今天这个杨恒均系狱六周年的日子，百感交集，才满怀愤激之心成文。
2019年1月19日早晨北京市国家安全局派出十几人的大队人马南下广州白云机场，绑架从纽约飞到广州的杨恒均，任意羁押了5年有余，直到2024年2月5日年春节前夕中国当局才对他做出宣判。在此期间，中国当局将中国人民共和国《刑法》和《刑事诉讼法》中的恶法条款滥用到极致，延长对杨恒均被判罪之前的关押和折磨。他先是被“指定地点监视居住”，也就是“黑监狱”的单独关押和刑讯逼供6个月，然后是正式刑事拘留37天，到2019年8月23日正式逮捕。正式逮捕之后，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延长“调查”，直到2020年3月23日才将案件移交北京市检察院第二分院“准备起诉”；检察院“准备”了近7个月，才于2020年10月7日送交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准备开庭审理”；法院又“准备”7个多月，终于在2021年5月27日开庭一审，而且是不公开审理，亲属、媒体及澳大利亚外交人员一律不准到庭旁听。本来，按照中国的《刑事诉讼法》，一审结束之后，两个月内就应做出判决，“至迟不得超过三个月”。但是，这部法律又规定：“经上一级人民法院批准，可以延长三个月”；“因特殊情况还需要延长的，报请最高人民法院批准”。因此，杨恒均的判决又被延期了12次、将近3年。
中国当局对杨恒均的长期任意拘押，受到中国及国际各界人士的广泛关注。中国当局重判杨恒均，更是震惊世界。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杨恒均做出的判决是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没收个人全部财产。消息一出，举世哗然，媒体界争论纷纷。拥有澳大利亚国籍的华裔杨恒均究竟犯有何罪，以至于中国当局要置他于死地？中国当局所指控的间谍罪，究竟有多大可信度？中国当局如此重判杨恒均，真实原因究竟是什么？
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对杨恒均案的不公开庭审，没有证人到庭质证，半天时间就草草收场，是典型的表演性审判。中国当局没有公布判决书，只是通过社交媒体披露起诉书的极小部分内容。该起诉书称，1994年身为中国国安人员的杨恒均在香港与台湾国防部军事情报局人员勾连，向他们提交31份绝密文件和9份机密文件，换取美元22万余元、港币270余万元。
中国当局给杨恒均开列的罪状，将执行工作任务扭曲成为间谍犯罪，是彻头彻尾的栽赃陷害。实际情形是，与台湾情报部门在港人员的接触和交往，是中国国家安全部门给杨恒均安排的工作。为了香港的“顺利回归”，中国政府从1980年代起就从各省市安全部门抽调大批人员到香港从事情报工作。1989年被调到海南省工作的低阶情报人员杨恒均于1992年被派到香港，公开身份是中国旅行社部门经理，具体任务是收集台湾方面的情报。可以想见，提供假情报骗取台湾情报部门的信任并套取情报，正是他的核心工作内容。显然，杨恒均工作很出色而受到嘉奖。1997年香港主权顺利移交之后，杨恒均受重用而被派往美国华盛顿，以大西洋理事会研究员的身份作掩护而继续其情报工作，任务也升级为搜集美国对华战略对策方面的情报信息、特别是为中国加入世贸组织铺平道路。中国当局怎么可能对出卖情报的叛徒委以重任？
而且，如果杨恒均真的在1994年就出卖情报、犯有死罪，他不仅不会得到国安的重用，1999年脱离国安、移民澳大利亚之后，他为避免自投罗网绝不会再踏入中国半步；他频繁回到中国，也早就被国安部门抓拿归案，绝不可能长住中国从事写作和各种活动，以民间公民记者和公共知识分子的身份纵横驰骋于网络世界、指评时政、呼风唤雨、倡导自由民主。
杨恒均的牢狱之灾，是因言获罪。中共当局对杨恒均的拘禁和重判，是一起十分严重的政治迫害冤案。中共政权治罪杨恒均，是因为他倡导自由、民主、人权、法治、宪政等普世价值的言论被习近平当局视为威胁政权安全的洪水猛兽。中共将法律作为政治迫害的工具冤枉无辜、致人死地的恶行，尽人皆知。中共政权为政治需要随意罗织罪名制造牢狱之灾，司空见惯。中共政权的一些官员为打击报复和升官晋职等需要，也时常罗织罪名制造牢狱之灾。如果杨恒均是中国公民，中共当局陷害他的罪名会是颠覆国家政权罪或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杨恒均是澳大利亚公民，又有国安经历，习近平当局便选定间谍犯罪的方便罪名来陷害他。当局花费九牛二虎之力也找不到杨恒均从事间谍犯罪的任何“犯罪事实”，将他30年前的国安职务行为诬陷为出卖情报，也顾不得30年前的行为已经过了追溯期，卑劣之极。
习近平当局对杨恒均治罪如此之重，既是因为他们在评估中认为杨恒均对中共政权安全造成严重威胁，也是因为他们要通过陷害杨恒均达到杀鸡儆猴、杀一儆百、阻遏体制内人士充当“反贼”的目的。
习近平当局视杨恒均为严重威胁，是杨恒均怀璧其罪，是因为杨恒均那些自由民主启蒙的网文拥有海量读者、使他拥有巨大影响力。杨恒均1987系从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毕业后便被分配到安全部门从事收集涉外情报的工作。起初，杨恒均带着满腔爱国情怀积极从事本职工作。但是他逐步看清了中共政权的黑暗、萌发了自由民主思想、对他的职业产生了罪感。他并没有选择出逃，而是选择淡出。1999年他以家属身份随妻小移民澳大利亚，而且在来澳最初三年的“消密期”内几乎与世隔绝、埋头写作谍战小说“致命三部曲”（《致命弱点》、《致命武器》和《致命追杀》），先是在网络连载，然后在港台两地出版。告别优厚待遇和顺畅仕途，中年转道走上从头开始、自谋生路的新征途，并不是一种容易做出的选择。
杨恒均2005年底报名注册、2006年初正式投入我门下读博，也正式加盟中国自由主义阵营。杨恒均有机会对极权暴政与自由民主两种制度、两种文化进行深入比较，因而他弃暗投明的选择淡定而决绝。杨恒均选定的博士论文题目是《互联网的中国结：公民记者和博客对中国政治民主化的影响》，探讨网民与中共政权之间的博弈、评估方兴未艾的互联网在中国政治民主化进程中的潜在能量。作为学术实验，他也在当时开始网络时评写作，而且一发不可收拾而风靡海内外。他的时评文章有普世价值体系做思想支撑，有自由主义及网络政治理论做理论框架，又有国际视野和体制内外的阅历，再加上他深入浅出、紧接地气、痛快淋漓的表达方式，不但言之有理、而且动之以情，通常以讲述故事来引发人们思考深层次问题，深受读者喜爱并产生广泛影响。杨恒均的这些文章推广自由民主理念不遗余力，使他迅速成为名满天下的“民主小贩”。中国著名作家和文学评论家陈行之2008年底发表《为历史留下声音——杨恒均的意义》一文，将杨恒均的网文特色和迅速成功归结为“杨恒均现象”。香港大学传媒研究中心2009年首次将当时中国最有影响力的17位网络作家的政治博客文章结集出版，书名为《中国猛博——新媒体时代的民间话语力量》，杨恒均赫然在列。
杨恒均从2006年开始在互联网上开设博客专栏，后来陆续应邀在不同的网络平台创建十多个博客，每年发表网文一百多万字，累计多达一千多万字，拥有的读者数千万。他还应读者的要求，将博文结集出版了《家国天下》、《黑眼睛看世界》、《伴你走过人间路》、《说中国》等著作行世。为了既能坚守自由民主的价值立场，又能生存在防火墙内的网络空间以影响国内体制内外人士，杨恒均练就高超技艺掌控言论尺度，甚至于有时不惜采用拉大旗作虎皮的下策、夸大他与个别中共上层人物的关系以避免网管对他的封杀。基于他的影响，他被多个网站多次选入全球百名华人公共知识分子名单。他所采取的策略是如此成功，在2015-2016年间他的粉丝所组成的诸多微信群取名为“羊群”，活跃于全国50多个大中城市，打着宣传“社会主义核心价值”的旗号继续进行自由民主启蒙，成为一道特别耀眼的风景线。
杨恒均与习近平极权复辟的冲突，终究不可避免。中共窃国70多年，经历极权主义统治三个阶段的演变，也就是毛泽东时代的极权、名为“改革开放”的后极权和习近平登基以来的极权复辟。我们通常所说的“习家军”，指的是以红二代习近平为核心、结党营私、在中国复辟极权主义的反动统治集团。胡温时期的中国，在制度层面是典型的后极权，也就是信仰坍塌、松弛疲软的极权。2012年底、2013年初习近平接棒中共政权的时候，中国有点像20世纪80年代末的苏联东欧一样处于从后极权向宪政民主转型的前夜，维权运动与维稳体制相互对峙、宪政思潮汹涌澎湃。习近平正是带着“亡党亡国”强烈危机感入承大宝，在接位之初就信誓旦旦将保住中共极权党国定为执政使命。在习近平等中共极权主义者看来，公民权利意识的增长和普世价值的广泛传播已经动摇了马列主义理想信念的根基，当时呼声极高的宪政民主转型如果不强力阻断就会化为现实，中国共产党就会像苏联东欧的共产党那样失去江山。而且，他们还认定，有效阻断中国宪政民主转型的唯一途径是极权复辟，也就是重建最高领袖定于一尊的无限权力、重建党对整个社会的全面控制、重建马列主义理想信念、摧毁初具雏形的公民社会、铲除改革开放几十年积累起来的自由民主势力。习近平柄政以来全力推行极权复辟路线，理直气壮地通过极权主义法制、极权专政机制、特务机关、酷吏打手，系统地对公民社会、维权律师、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良心媒体人、宗教精英、族群精英、中产精英、线上线下的意见领袖以及被视为政敌或政治异议人士的其他各类精英展开全面扫荡和清洗。
2019年有“六四”30周年、“五四”100周年、镇压法轮功20周年等重要纪念日，海内外一些人纷纷预言，当年会“出事”。尽管习近平等极权主义者眼中的各类政治异议人士已经被铲除殆尽，但是习近平因为担心“祸起萧墙“而仍然疑神疑鬼、寝食难安。2018年底、2019年初，习近平一再发表谈话要防范“灰犀牛、黑天鹅”，杜绝“颜色革命”。中共维稳部门闻风而动、全力以赴，将镇压政治异己、防范“颜色革命”当成当务之急。大意的杨恒均正好在这个风口上返回中国，给早就决定要“收拾”他的国安当局提供机会。
杨恒均走出体制、完成了思想飞跃，坚定地确立了自由、民主、人权、法治、宪政等价值理念。他带着为社会奉献的家国情怀和自由主义圣徒情结，义无反顾地投身于中国宪政民主转型事业。从政治光谱和精神气质上说，杨恒均是一位温和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一位以闻道为乐的谦谦君子。他反对通过暴力革命的路径来实现中国的宪政民主转型，心仪的是朝野互动的和平转型模式，将宪政民主转型当成民主思想启蒙的逻辑结果。他发表在互联网上的启蒙文章，以温和理性为基调，而且精心拿捏分寸，以能够在“墙内”生存为前提，没有超出宪法保护的言论自由范畴。杨恒均身陷囹圄的唯一原因，正是习近平主导的极权复辟收紧了言论空间，再也容不下杨恒均这样一位专注于思想启蒙、通过写作为民请命的谦谦君子。
六年的牢狱之灾不能摧毁杨恒均的顽强意志，他拒绝认罪，一如既往地坚持其人权、自由、民主、法治、宪政的价值理念。但是，酷刑逼供和恶劣的关押条件对他的身体造成严重摧残。原本是健壮的一条汉子，现在成了肾脏、肝脏和心血管系统都出现严重问题的重病号。杨恒均于2024年被送到北京第二监狱服刑，自我感觉比在北京国家安全局看守所好。
在收笔之前，我还得提及坊间对杨恒均的一些误会。我在另一篇文章中说过，杨恒均与那些参加组织的民运人士不同，他热心结交朋友但不当革命家，只是专注于温和理性的文字启蒙。杨恒均在身陷囹圄之后继续遭受民运圈一些人士的围攻与责难，有悖情理。一些攻击他的人，或许也包括一些有特殊任务的人，捕风捉影，编织了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离奇故事。比如，他们将杨恒均与几个朋友恶搞出来的“国际新媒体合作组织”当真，将这个有名无实的组织说成是中共大外宣的重要领导机构，也不去查查这个组织是否有办公场所、是否有任何经费或资金、是否办过“成立大会”之外的任何事。比如，他们将商家赞助我和杨恒均在温哥华举办的一次学术会议，说成是中共大外宣出资收买自由派学者的举动，也不去查查当时对会议的媒体报道以及与会著名自由派学者们关于这次会议的评论。又比如，他们将杨恒均的好友通过个人关系使杨恒均得以混进一次“国宴”的乌龙，说成是杨恒均作为暗藏的大外宣要员被安排参加盛典，也不细想如果杨恒均真有那种身份，岂会以这种方式将其身份暴露？正在受难的杨恒均还要受到诸如此类的攻击和责难，我未能释怀。
杨恒均因为他所发表的文章蒙受冤狱，也反过来显示这些文章很有价值。《杨恒均文集》网站的建立，既为人间保留这些宝贵的文字，也使杨恒均的读者们有机会重温他的文章。杨恒均身陷囹圄之后一再给他的读者们带话，践行他的文章所传播的自由民主价值理念，就是对他的最大支持。
作者：冯崇义 2025-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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